2005年5月26日

生命中的瑣碎時光


人總期待著發生一些不尋常的事,像貓眼,永遠在等待捕抓獵物的那一刻;我們的心中,不知從哪兒學來一種慣性,彷彿,一定得把平靜的空氣搞得沸沸揚揚才有意思。


有時我覺得,我的心好像古代大宅院裡住著的一些怕閒著沒事幹的妯娌,由於天下太平無事,深宅大院陰森森的空氣悶得人發霉,於是想盡了辦法要生風波,東打探西挑撥,讓自己感到活著還有事做。


忙得直喘氣的時候,才會想起,生命中有一些平靜的瑣碎時光,像濁水上的浮萍,點點青綠,使停滯的水澤多了點呼吸。


瑣碎時光,像字字句句中的逗號。


從小我習於一種定律:無所事事是不道德的。使我們無法體會無所事事,或者做點瑣碎小事的美感;不做正經事使我有罪惡感。


我想很多人都有類似的經驗,不想做什麼事,卻無法坦坦然然面對寧靜,於是扭開電視,讓聲光影畫無意識的佔據。你不想看,也不想關。


「有聲音總比沒聲音好。」一些保持著單身、獨居生活的朋友這麼解釋回家後隨手開電視的行為。


怕沒聲音,又害怕太會牽扯自己真實情緒的聲音;老公喝老婆吵孩子哭鬧,對他們而言是會殺死美好人生的高分貝噪音。


怕七情六慾的橫流,卻又不能制伏七情六慾。


滔滔說著國家大事,人生大計、工作鴻圖,卻不知道,在某個沒有應酬太早回家的夜裡,如何面對一室清幽;在某個太陽狠毒的週日午后,獨自一人如何規劃。


這也是我曾經面臨的難題。心遠志大,卻為瑣碎生活而愁容滿面。


我曾經是一個工作狂。診斷工作狂最好的方法,就是看他是否害怕週末週日,是否在面對下班時,有「不知所之」的徬徨。


不只是單身一族有這般苦惱,許多成了家的人,也染上「恐懼週末症候群」和「下班憂鬱症」。


很久以來我並未察覺自己得了這種「病」。我認真工作,從不以加班為苦;即使回到家中,我也一樣兢兢業業坐在電腦桌前,想要完成些什麼;我會用忙碌的工作表來度過難以消化的情緒打擊,用「我很忙」來推卻某些「鴻門宴」式的飯局,以「沒有時間啊對不起,改天吧」來推延某些結果預訂會使我不悅的應酬。為什麼我不敢說不?用「忙」才有紮實的理由說不!


我曾用忙碌作障蔽物遮掩各種真正的癥結。可是,這就好像一個懷疑自己得了糖尿病的人,在走進醫療檢驗室的時候,還企圖用自來水沖進檢驗杯,希望不要驗出真實的結果——我會舉這個例子,是一位醫生告訴我的真人實事。


忙忙忙,忙是為了自己的理想還是不讓別人失望?有首歌這麼唱進很多城市人的心裡,我大概可以為它多加一個問句:忙忙忙,忙是為了遮掩痛苦的真相還是不讓自己發慌?忙,明知貪多嚼不爛。


從小我學過很多種技能,企圖變得多才多藝,但並沒有學過如何在獨處時面對自己。


我們這一代幾乎每個人不是在「食指浩繁」的家中長大,就是從小哭了有人哄、做錯事了有人罵,很少人學到獨處時不做什麼該怎麼辦。有些人活了幾十年尚未「真正獨處」過五分鐘——獨自看電視、錄影帶、打電玩、看雜誌或書打發時間不算。做以上諸事時,我們的心多半匆匆忙忙,不過是想做些事打發時間、填補空虛而已。沒辦法享受瑣碎時光中的美麗。


關於如何與自己相處,我還在學習。如果把它當一門課,我大概是資質最駑鈍的學生。我太急、太怕浪費時光、怕一事無成,於是好一大段時間,我用「忙」來浪費時光。


我開始學習享受寧靜的時光、瑣碎的小事。因為奧修說的一段話:


活著,就是如此美妙的禮物,但是從來沒有人告訴你要對存在感謝,相反的,每一個人都不高興,都在抱怨。


原來我被制約了。我總覺得現在的樣子是不夠了,有某些東西欠缺了,我應該到某個地方去,成為某種人……


奧修說:我們自然的本能因此被轉向,導入歧途。一朵金盞花急著想開出玫瑰花,除了挫折外只有緊張,稍微做少了點,就有自卑感。


我感到「五雷轟頂」一般,這麼多年來,我如此努力,卻不知自己是誰。我匆忙生活,正如喝咖啡時只想把咖啡喝完,並未享受過它的滋味;我走路時只想達到目的地,但我並不覺知於:我在走路。


我慢慢學習獨處的奧秘。


當我發現「一個人的我依然會微笑」時,我才開始領會,生活是如此美妙的禮物。


生活是如此美妙的禮物。在四季炎熱的峇里島。


一個仍虔誠信奉萬神教的島嶼。


我常常想飛到那個島上去,因峇里島的空氣中總是瀰漫著平靜而溫情的空氣。我沒有看過哪一個地方的居民,比這裡的人更懂得享受生活,非關物質的豐饒或貧瘠;樂天知命、毫不虛偽的笑容,總在他們臉上。


他們沒有偶像,每天都在拜神,又不祈求什麼具體物事;他們送死如迎生,興高采烈的慶祝,除了禮服,似乎與辦婚禮也沒什麼不同;他們懂得生活,殺價不成仍會對你微笑。大熱天在竹棚子下睡覺,下雨天看荷葉上的露珠、海水退潮後就在沙灘上洗海水浴,他們把陌生人都當好人。觀光發展了一百年,人心腐化者有限。


他們是快樂的。你看他們自家院落總是繁花似錦,他們是渾然天成的園藝家。


有一次,有人從峇里島回來,把我說了一頓,推薦那種「落後」國家幹麼?他說峇里島人家無浴室,男男女女在梯田農事過後便在同一條溪中洗澡,女人洗上游,男人洗下游,「可憐」極了!


我這才領悟有些人跟我表面上活著同一個世界,但實際上是活在兩個世界,不可與言,當他還認為追求文明是唯一正道時,不要對他談「葛天氏之民」。他們哪裡可憐?我們才可憐!


他們一直在教我,生活本身就是美妙的禮物。


我在學習,雖然學習不易:寫每一個字時都在享受。


喝一杯咖啡是享受。看一本書是享受。無事可做也是享受。生活本身就是享受。


生命中的瑣碎時光都是享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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